千山云水

-1.

在看到那篇论文之前，黄少天就知道自己是有天赋的。

从他能够感知到他人情绪的颜色开始，他就观察并试探着身边的一切人的情绪，并且乐在其中。十四五岁的少年们，情绪都是简单且明亮的，投篮进了一个球都能爆发出巨大的金色洪流，于是黄少天辨别着喜悦的红，希望的绿，兴奋的金，平静的蓝，还有失落的灰与愤怒的黑，看着周围普普通通的小伙伴们，高兴又得意地珍藏起自己与众不同的颜色视角。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黄少天都沉浸在这奇妙的世界里，专注于揭开大人或是小孩掩盖着的假面——同桌告白被拒后强颜欢笑下的伤心，老师温和口吻中压抑的烦躁和疲倦，店员推销失败时礼貌后的懊恼——他指出与对方情绪共通的一切小动作，笃定而倍感有趣地揭露真相，犀利，精准，一击必杀，并且为这行为洋洋自得。

一段时间以后黄少天就不玩这个游戏了。他本质上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不太能从别人情绪被揭穿的羞恼愤怒和震惊中得到快乐，享受了一段时间揭发真相的快感后就觉得这个游戏失去了它的趣味。他已自认为触及了这个游戏的终极——从人们无意识的表情和动作里察觉他们的真实。于是那个颜色世界的过渡在此完成了，他不需要帮助，就已拥有看穿真实的力量。

转折只发生在一个瞬间。

“一米六的小鬼可没有话语权！”

对黄少天来说，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他遇见一个号称来做实验的学长，被那人充满藐视的话语彻底激怒，于是发挥刷屏的功力指出对方笃定后的心虚，藐视下的忐忑，收集数据时不动声色里隐藏的慌乱与忧虑，并大仇得报地看见那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本该立刻离去，让这一天成为生活里和每一天一样的平常的日子。

但他被那个嘿嘿笑着的学长拉住了，和以往那些人不一样，那个叫魏琛的学长目瞪口呆后是大喜过望，随即打了一个电话出去，听那架势是在向电话后面的一个人大肆宣传自己找到了一个多好的苗子。

他觉得有趣，然后满怀兴致地被魏琛带着，拉到了一个人的面前。

那就是黄少天和叶秋的第一次相见。

他还记得当时魏琛探头在他耳边说的话，“看见了吗？那边那个穿蓝色衬衫的家伙。那是个心理方面的高手。我们去和他赌一次牌局。你不需要懂得规则，也不需要关心输赢，只要能告诉我这家伙的情绪，就是这场中的赢家。你赢了，你有战利品；你输了，我付赌注；要是我在你读不出他心理的情况下赢了赌局，那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参与吗？”

黄少天点头说好。他知道自己在接触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并为这新奇倍感有趣。对十五岁的他来说这不算是个赌局——他手里握着必胜的砝码呢。

于是赌局开始。他听见叶秋懒洋洋的声音：“找到外援了？准备开始进行你输掉的第五十三局？”

这人真拉仇恨啊世上原来真有人能用一句话说出MT的风范。这种家伙上了牌桌真能赢？不会被所有人集火做掉吗。黄少天想。魏琛明显被说得恼羞成怒，于是他又想，难道是为了让魏琛失去冷静？他探究式地看向对面，只看见叶秋懒洋洋的笑容和平静的双眼。他的手非常漂亮，修长优美，一叠扑克牌在匀称的手指间翻飞变换，迅捷又稳定，看不出连赢五十二局的得意，也看不出他对加了一个人而应有的丝毫动容。

“梭哈？”叶秋问。魏琛找了三个人围着他，黄少天坐在魏琛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们两个。德州扑克。”魏琛回答，然后一指黄少天，“他是我的外援。”

“有限注？无限注？”叶秋还是很平淡地问。黄少天想，这是牌局开始之前，心情平静是高手的基本素质，只有开始后，一切变化和机会才会产生。

“无限注。”魏琛说。

“哦，那你要看清自己和对手啊。”黄少天没有想到，叶秋的这句回应，真的就成为了一句告诫，或是一个预言——

他看不清。

从表面看看不清，叶秋的表情和他推出的筹码一样稳定，加注与弃牌都是策略，大牌与小牌同样从容。魏琛打得奔放，他不慌乱；连弃十把，他也胸有成竹。这是一个极端狡猾的人，把德州扑克中欺骗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将计就计玩得风生水起，你根本无法在牌局结束前猜到他的底牌，更加无法在拿到好牌的时候放松。他的一切肢体语言都不太可信，小动作？还是诡计？底牌掀开之前，你始终无法确定答案。

黄少天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挫败感，这让他的好胜心燃烧得更加强烈。他偷偷进入了那个由情绪和颜色组成的奇妙视角，却只得到了更大的迷茫——无数璀璨的光点飞舞在叶秋身周的空气里，所有人的情绪都因此变得多彩缤纷，而他本身的情绪完全无法分辨。打个不合适的比喻，简直就像光一样——照耀着万物，却是万物无法触及的存在。

黄少天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瑰丽到超出想象的景象，直到叶秋的一拍肩把他惊醒。十七岁的少年含笑站在他的眼前，拍他肩膀的手指间还夹了根烟，看他的眼神清澈又笃定地洞察一切。“你在作弊，对吧？”

黄少天想也不想的就开口反驳。“呸呸呸呸呸谁在作弊，赌局结束了吗你赢了吗就诬赖好人，作弊是什么作弊是要有收益的要请本少作弊更是要有代价的你明明赢了赌局还说输家作弊是不是太赖皮太过分太无耻了！”

叶秋惊呆了似的眨了眨眼。“我天……原来魏琛请你来是做精神攻击的垃圾话外援？”

黄少天怒。

但这愤怒也没维持多久，叶秋就重新凑到了他面前。“情绪世界有趣吗？”他笑吟吟地问。“看见情绪和知道想法，哪个更有成就感啊？”

不等黄少天开口说点什么，他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不过不管你更喜欢哪个，在我身上一定没找到成就感。”

黄少天大怒。

叶秋还在说下去：“其实不管哪个世界，表面的还是精神的，未知的和神奇的都太多了。”他看向黄少天。“你有很出色的天赋，但还要看得更远一点，这个世界上，有天赋的人又何止几个呢？”

鬼使神差的，黄少天说了一句话。“更远一点，是怎样的情形呢？”

“嗯……”叶秋把指尖点在黄少天的额头上。“不用我带你去看，你自己就能看到了。来，进入那个世界，这次我们走得更远，跟随情绪和情绪之间的联系走到路的尽头……”

叶秋的声音低沉而且柔和。黄少天跟着那道声音走过一块块缤纷的情绪，深入又深入……然后视角骤然拉广拉远，他确实看到了。

红色，金色，蓝色，粉红，金红，青绿，暗紫，粉蓝，明黄，深灰……无数色彩和色彩交织在一起，宽广浩瀚，无边无际，没有起始，没有尽头，天地里除了叶秋的声音之外一片宁静，他走过的那些色彩渺小到分辨不出。

这就是黄少天第一次看见情绪之海。